指尖三寸

文艺作者五仔,笔名指尖三寸,感谢你的来访

打点

  文/指尖三寸


         这房子,父亲买的不容易,但事实上我觉得,叫父亲太隆重,叫老爸刚好,有些事不值得这么隆重,隆重就少了人情味儿。


  这房子在郊区,这个郊区放在一零年之前是一片荒野和农村,所谓郊区是更接近市区的那一段,可后来高速往那一通,一夜之间那里的房价暴涨,原本在那里淘房子的人的计划也是一瞬间蒸发,这一通下来,那里跟着高速一起立起来的楼盘也成了鬼城,鬼城这个词当时在这座城市相当流行,房价暴涨,跟一年前完全是两回事,于是所有人全部都撒手不管,一堆楼盘没了去处。


  新的郊区就是那个通了高速之外世界,原本的郊区变成了第二个市区,新的郊区被叫成高新区,高级生产,创新生产,好似是这块土地的招牌。


  你永远想象不到在魅族总部两边都是脏脏的农村是一种什么样荒诞的感觉。在高新区,这些你都看得到。


  高新区楼盘不多,我们家租房快七年,终于买到了房子,我是该庆幸,还是该自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置放自己的情感,那里房价竟然才九千,得知道当时在这座城市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万五以下的房子,大家都快对这个数字习以为常的时候,我们瞅到了这么一处,如一朵深谷奇葩。


  老爸一直没咽下自己的身份,小学的时候,同学之间关系甚好,我喜欢带朋友来家里玩,可等送客之后,老爸拉我过去,小声地告诉我说,以后少带小朋友来自己家玩儿。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时才知道,合同他拿过来,说给我摸,我捧在手上,在文件袋里一个一个的看,房产证,中介费单,一个一个,购房合同,一张一张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书写的不是别的,就是漂泊者最后的安心,猛然才发现,老爸年近五十,为了这么一个地方,已经把半生搭了进去。


  后来,我学到了一个新词,叫做价格洼地。


  价格洼地很快就会被填满,但购房合同已经到手,老爸说他非常希望能恢复正常价格,后来知道自己很犯贱,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同一个事物,结果是不同的,买房前希望能便宜再便宜,现在觉得不贵不踏实,怎么说都缺些良心。毕竟还有不少人也没个归宿。


  后来限购令来了。


  这些年老爸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后来搬到这个高新区,上班更远了,但是他并不用太担心上班的事情,因为他的工作是到处跑,然后回公司出一笔账,然后再继续跑。


  循环往复,周末也不歇息,有时明明只是出去走走,想去海边吹吹风,结果开着车得先去一趟医院,办完了事儿再出来,医院里的白大褂见了他总会动起某种恻隐之心。


  他一般都会把我叫在外面等着,我一开始其实不大清楚是什么事情,也不大在乎,只是在外边玩手机,等到他出来了,我也就跟着离开医院。


  有这么一次我手机没电了,好奇心驱使下,我摸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里面的白大褂面无表情的跟老爸交谈着,签了几个单子,老爸一身便服,右腰旋一挎包,军绿色的,非常像文革那段的红卫兵,还是粗布质的,总之就是那股味儿,而他也确实呼唤毛主席。


  那白大褂带黑色方框眼睛,国字脸油光锃亮,顶上的白炽灯照着能反光的那种油感,见到我探出个头,突然和蔼地笑了起来,指了指我的脸问我爸:“那是你儿子?眼睫毛真好看。”


  老爸慌忙转过头,盯着我半天,然后用手在底下白大褂看不到的位置摆了摆,示意我离开,我愣愣点点头,最后看他转过头去对着医生笑笑,“啊对,我儿子,初中了。”


  “儿子挺大了啊,在哪读书啊?”


  “二中,二中。”


  “二中不错啊,我儿子也在那读……”


  等老爸出来,脸色不大好看,他告诉我:“以后大人谈事儿,就别过去瞧,很不礼貌。”


  我点点头。


  高中之后,我们搬到了高新区,高新区那里就算是开发了也十分荒凉,有两座大学把它与市区隔开,通向市区的路出奇的难走,拐弯抹角,经常出事故,堵车更是常态。那里经常站交警,到后来不站了。


  老爸有两个老同学,一个是读了大学的麻醉医师,一个是公安局的。那个警察同学在一次小聚会的时候告诉我。


  “去高新区那条路呢,原本有人站岗来着,后来也不站了,据说是怕什么人给他撞死了。”


  “真有这么恐怖?”


  “真有这么恐怖。”但他实际上讲段子一样在讲这事儿。


  另外一个麻醉医师,自从搬来高新区就住的很近,因为他医院就在高新区,高新区虽然荒凉,但基础设施却出奇的好,公交车站是新的,马路是新铺的,有的还在修,公园是新的,还有一些孵化的企业也在这儿,在这尘土飞扬的高新区,在公交车上坐着经常会在某一站上来一大批带着飞尘,灰头土脸的农民工,他们嚷嚷着,嘴里喊着“冲啊!一起上!”把原本就拥挤的车厢冲得一堆人东倒西歪,手上死死拽着的是杆子,亦或是顶上吊着的环儿,好似不倒翁的样子颇有弹性。


  从市区来的时候亦是如此,甚至更严重,特别是早高峰。


  麻醉医师姓刘,刘叔说自己给这样挤过,高新区的医院也是刚让他调过去的,非常不适应,于是我们家刚好就在医院不远处,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刘叔就在咱家住下了。


  一住,住了有小半年,我比较顺其自然,没太当回事,但他每天都要和远在市区的家人通电话,电话的那头,他儿子小学六年级,张嘴就是问:“爸爸!房子买好了吗?”


  “快了啊,一中那边的啊,很快就可以买了。”刘叔回答。


  这时老爸端出一盘水果,面带微笑走上前来,轻轻放在茶几上。


  “来跟伯伯打声招呼。”刘叔说着吧手机屏幕往老爸面前一摆,一个稚嫩的胖脸映入眼帘,感觉活泼,甚至神经质。


  “伯伯好!”


  “学习好不?作业写完了不?”老爸问。


  之后我都觉着扫兴,没聊两句就给刘叔给捞回去了。


  之后他私下凑上我耳边说:“啊,人家成绩没你小学好。”


  我诧异,“看着样子好像很不错啊?确定吗?”


  “人家语文比你当时差多了,只是刘叔叔他自己没有在意,放的比较开,哎,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个个家的人都这样。”他顿了顿,“之前你有个同学,来我们家蹭过饭的……姓林叫啥啥的,他当时不吃咱家做的煎鱼还记得吗?他说他不喜欢吃鱼,然后吃了不少鸡中翅,你当时看着鸡中翅给抢光了一声不吭,也没挑食,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已经算是班里蛮不挑食的孩子了。”


  我尴尬的笑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在之前有一大帮朋友,那些人是之前他在的公司里的员工,他是70后,他朋友是80后,年轻,一身干劲,比他升得快,现在当了主管,业绩甩其他人几条街,经常在我们面前抱怨同事毫无动力。


  后来裁员把爸爸给裁了,他捏着保障金和他们喝酒,说自己生是市医药的人,死是市医药的鬼,然后老青岛几瓶几瓶干下去,一醉方休,飘着酒气迎来了自己长达半年的事业空窗期。


  那段时间他极为暴躁,暴躁的周边的人都怕他,我也不敢说一句话,问一道题目就能被吼,但他后来冷静下来竟流着泪道歉,我开始理解生活不易。


  半年后他以资深的从业经历进了更大的公司,原本是更小的,但老板不知何许人也,掰掰手指头让国企把它收购了。


  之后他接触的医院更加官方,科长什么的都见得到,白大褂上的人也越来越老,头发越来越白,脸也越来越油,这一切老爸都看在眼里。


  他在事先需要用一大把粉色的A4纸,在前一天晚上开始准备一些东西,我过去看了一下,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手掌大小的方纸包,有厚有薄,上面写上不同的医院的名字,还有医生的名字,最后一行是整百整百的数字。


  这就叫回扣,他告诉我,别人买自己东西,还一些给人家,下次他还回来买。


  “哈,那下次去商场也叫收银员还点给我。”我笑笑。


  “这事儿也就这行干。”他把东西整理齐活咯,装进包里,那个包一直在换,唯独不变的是永远在左胯,永远是沉甸甸资料账单,永远是进医生办公室才打开。


  他之后也开始抱怨自己的同事不努力,他说自己一天跑不知道几家医院,没有合作能力就立马换,他列了一个表单,一个一个打钩,一个一个去见油脸的医生,买了第一次没第二次的,立马就会有新的合作人补上。


  他因此很快就升到了部门经理,老骥伏枥,但却未骈死槽枥,还算是大大的幸运。


  之后立马就来了几个新人到他的手下,被称之为徒弟。


  “我以前在日企做过。”他有一次跟我说,“在外企工作真的如同上了大学,你能学到很多很多……但现在年轻人真的不行。哈,好笑的是我经常被老板骂,但老板不敢骂年轻人,那些老的都给老板可劲儿骂过。”


  他顿了顿,“为啥呢?因为年轻人一觉着不舒服就可以辞,老人上有老下有小,辞不了的。”


  我似懂非懂,他又拿起电话,回到电脑前,一遍接电话一遍打报表已经是他的拿手活了。


  电话里他跟刘叔叔吐槽自己的徒弟不行,说着代年轻人不行。


  我在旁边听着别扭,上前说:“少说这话,给妈妈骂跳桥的孩子都有了,你这真不怕我死。”


  “你少废话。”他没好气。


  我也没多说什么,之后周末,他叫了他那朋友过来,之前跟他在市医药的关系如钢似铁,一度让我佩服他们友谊之坚固,经常以此为榜样跟我那帮朋友叨着。


  那朋友姓文,妻子姓夏,有二胎,第二胎在政策出来之前就生了,一直躲在乡下蹭个户口。老大名睿,在父母身边,那段时间政策放开了,把这家人开心的,立马把小儿子接回家里,可这文睿性情不大好,好一段时间在欺负弟弟。


  文睿一直都是家里很大的问题,小学一年级的一百分的卷子,分数就已经在八十分,大家都很慌张,之后一年级文叔在家给他连打带抽的饿不,语文勉强回到了90分。


  在家里,老爸翻出我陈年已久的小学学业登记册,一年级的成绩明晃晃的两个一百分。


  “啊,原来你一年级挺好的,二年级也挺好的,数学还有97呢。”


  我回想起自己二年级这个97的数学给他一顿烂批,笑笑说:“你得知道你当时对着这个数学骂的我可是狗血淋头。”


  他惊讶的转过头,“你现在是真不行了,当年是个神童,绝对没这种事。”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那次出游,嘴里觉得很是乏味,于是给买了两个奇趣蛋,开了之后吃完两个球还舔了半天,生怕漏掉一点巧克力,另一半的塑料玩具,事实上我不大感兴趣,但是一个可以在手上当个陀螺的小车,可以无意识的把玩,于是我便一直攥在手上转溜。


  文睿吃完了,嚷嚷着说还想要,给妈妈拍了回去,他不高兴了半路,我攥着车转着,他看到了,也开始学 ,但因为手太小了带不起来。


  “爸!哥哥那个车跟我不一样,他那个可以转。”


  “都一样的,你转不起来是因为你手小。”说着文叔把车拿来,按着我的方法转起来,文睿看着笑了,一把抓回来,但还是转不起来。


  我笑笑没说话,继续转着自己手上的车。那文睿左看看右看看,愈发着急,愈发生气,一把夺过我手上的车,刷的一下丢进了旁边的臭水沟。


  大家愣在那,我也愣在那。


  “啊?你干什么?”我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他一脸愤恨的对着我,老爸站在后面,跟着傻眼。


  只见文叔从旁边的草丛里抄起一条树枝,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对着文睿的屁股就是一抽,妈妈立马上去拦着,文睿已经红着脸流泪了,立马哭出声来,我站在一旁看戏,文叔跟自己老婆周旋一阵,看着文睿哭得扭曲的脸,放下树枝。文睿气得跺脚,竟一把也将自己的车扔进臭水沟里,我趴在桥上看下面的黑泥,里面有一块鲜艳的红色,像是想要冲出来的玫瑰花,却越陷越深。


  那趟旅行照常,可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文家的人,之后爸爸过来跟我说:“文叔叔家教不好,你可以看到他打自己孩子立马心软的样子,你也挺讨厌文睿的吧?这样问题不止一次了,一开始你也跟着生气,慢慢的你都懒得气了。”


  他顿了顿,道:“之后就慢慢疏远吧。”


  “啊?那不是你好朋友吗?之前还跟我说这辈子男的遇见几个来着。”


  “其实啊,我跟文叔叔室友代沟的,他们家文化不高……”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觉得真正有文化的其实是那个麻醉医师刘叔叔,他儿子虽然成绩一般,但还是挺阳光一小伙儿,于是之后的沙滩节我们就一起去了。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去露营,很多方面不熟悉。


  我手把手的教他们,搭帐篷的时候那孩子玩的很开心,接着就是下海。


  阳光不算大,涂了防晒,这点之前给晒脱皮的经历让人印象深刻,于是涂防晒被我们说成必要的。


  我们在海里冲了几个小时上了岸,大家都在冲凉房前排队,但盐水腌的皮肤生疼,我忍着没说话,小孩忍不了,耐心全无,于是我们找了另一个方法,四个大男人穿着泳裤去了旁边的洗手台,拿一个瓢,在那呼啦呼啦的洗,不用排队还把盐冲干净了,我觉得很是舒畅。


  但小孩觉得这样洗不干净,刘叔就跟着他一块继续去洗澡房前排队,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一旁烧烤,他们回来,刘叔叔抱怨一个人六十二十分钟也太贵了。


  “所以才叫你们不用去。”


  “但确实洗不干净,这样。”


  “没办法的,这露营就是将就着。”


  “啊……”


  当晚我喝了几罐啤酒,头晕乎乎的睡进帐篷里,当晚挂了很大的风,帐篷给打的甚是吵闹,刘叔在一旁进进出出,我睡的倒很香。


  之后返程回家,在家里整顿一阵,刘叔突然发了个微信过来,就说自己孩子发烧了,着凉了,爸爸听罢送了点药过去。


  “果然还是别露营了,没意义。”刘叔说。


  “啊……”


  回来之后,他跟我说:“以后少找刘叔了。”


  “怎么了?”


  “我想起来之前看中国好声音的时候,他问我看这个有什么意思,其实他很理科思维。”


  “纪录片他看吗?”


  “大概看吧,这种文化活动对他来说没啥意义的。还是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说完继续工作了。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在一旁看他的报表,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药品名,但其实他主要卖的是器械,之后他说要去海边走走,其实我知道是顺便跑跑业务。


  我跟着就去了,到了人民医院,他停下,之前我肩膀因为玩儿疯了给刮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就是在这里缝的针。


  当时他看着心疼的流泪,我给打了麻药,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肩膀凉快。


  想到学校老师慌张的问我问题,我自己因为吓坏了什么都答不出来,老师着急的要死的样子,我傻笑一下。


  然后他站在那医生前面,走廊的灯很暗,我看不到那白大褂脸上的油光了,他从包里掏出单子,里面夹着一个小粉纸包,他管那个叫红包,一并就塞了过去。


  那大白掛的眼神被镜片的反光遮住,我在朦胧之下看完他们的交易,他面无表情的回来带我离开。


  在海边,他跟我说:“你看,其实医生就是这样,也没有多光彩,原本最该被尊敬的三个职业,首先是军人,现在都叫军痞子了,之后是医生,已经这样了,最后是老师,据说地位也岌岌可危。”


  我问:“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搞的?”


  “药代药代,就是这样的,”他回答,“因为他们要药占比,他们还钱少。”


  “药占比不是几年前就说要改了吗?”我问,“我还是在mp3的广播里听到的。”


  “哪有,你见过啥东西说完就能改了吗?那些主任还贪,别想那么简单了。”他靠在海边,海鸥被海风折腾的来来回回,这片海并不干净,我可以看到下面有一层黑油。


  “啊,这让我想到李嘉诚……”他接着说下去,我就站在一旁听着。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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